李漁(1611—1680)原名仙侶,號天徒,在他后半生賣文糊口的生活之始,更名漁,號笠翁,是清初一位毀譽各半的人物。李漁本身說:“予生也賤,又罹奇窮。”作為明清時代的一位戲劇和小說大師,他以戲曲小說為生平志業,宣稱:“吾于詩文非不究心,而駕輕就熟,終不敢以稗官為末技。”他是一位現代汗青上少有的,不求科舉榮身,專以賣文糊口的個人工作作家。寫出了戲曲實際名著《閑情偶寄》、戲曲《笠翁十種曲》,還創作了《十二樓》《無聲戲》等風行一時的擬話本集。

杜浚稱他的《無聲戲》“為歷來小說之冠”;孫楷第說:“我們看他的小說,真感到篇篇有篇篇的境界幽默,盡無重復類似的弊病;這是別人趕不上的……說到清朝的短篇小說,除了笠翁外,真是沒有第二人了。”在小說史上,李漁是和馮夢龍、凌濛初鼎足而三的擬話本大師,而他在戲曲實際和創作上的進獻又遠遠超出跨越二者。李漁擬話天性夠自成一體,在國內外發生宏大影響,和他“無聲戲”的小說不雅有著直接的關系。

李漁的“無聲戲”之說,包含兩個方面:一是將小說視為無聲的戲曲。他把本身的擬話本集定名為《無聲戲》,并在《十二樓》的《拂云樓》中要讀者“各洗尊眸,看演這出無聲戲”,就是直不雅的表現;另一方面,以為“稗官為傳奇底本”。《笠翁十種曲》中的《比目魚》《何如天》《鳳求凰》《巧團聚》四種都是改編自他的《無聲戲》和《十二樓》。李漁器重戲曲和小說體裁內涵的分歧性,在近四百年前就提出了小說是“無聲戲”如許一種跨體裁的不雅念,在稗史上可稱獨樹一幟。在明天,小說與影視劇孿生同產的景象更趨常態化,李笠翁的小說體裁實際和利害得掉,更具鑒戒意義。

從小說史的年夜頭緒來講,李漁的“無聲戲”說,具有三重的價值和意義:即小說編創方法的摸索、對文學性虛擬的確定、以游戲的立場開釋小說的活氣。

一、“無聲戲”是李漁開創的擬話本編創方法。他的小說依傍戲曲程式化的腳色、情節和場景,小變其形,尋求情節創新、立意奇巧的後果。從宋元時期開端,各類話本、擬話本集年夜都是取材故事類書,編纂成分要弘遠于創作。羅燁《酒徒談錄》記錄的南宋“話目”(故事稱號)有100多個。那時平話人的個人工作素養是“幼習《承平廣記》,長攻歷代史乘”,熟知洪邁的《夷堅志》、皇都風月主人的《綠窗新話》等故事類書。孫楷第《小說干證》、譚正璧的《三言二拍材料》,梳理出“三言”“二拍”共198篇小說的進話與註釋故事的出處,可見馮夢龍、凌濛初等擬話本作者,多是以那時人編輯的類書與白話小說為框架改寫小說。在沒有本領依傍的情形舞蹈教室下,小說家凡是難以結撰多少數字浩繁的短篇小說。因此,“三言”“二拍”之后,《型世言》《石頷首》一類擬話本的題材起源加倍雜湊。清代擬話本集再也沒稀有十成百之巨的篇數,最年夜的緣由在前出的話本小說和題材資本已被馮夢龍、凌濛初等奄取殆盡。如凌濛初在“二拍”序中宣稱,因“三言”將話本網羅一空,他的“二拍”只能將後人所棄的“竹頭木屑”綴分解篇。

李漁的《無聲戲》和《十二樓》盡年夜部門出自首創。對戲曲程式、套路的逆向鑒戒是李漁小說意取尖新的要害地點。李漁曾說過:“若稗官別史則實有微長,不效美婦一顰,不拾名人一唾,那時線人,為我一新。”李漁創作尤重脫套、“脫窠臼”。窠臼者,套路、形式也。它們的情節構造、人物命運走向有固定路數。“脫窠臼”就是反向的構建方法。李漁是個技能主義者,他的創新發明,乃是“仍其體質,變其豐姿”,“好像一佳麗,而稍更服飾,便共享空間足令人改不雅,不俟變形易貌而始知別一神色也”。所以他聲言:“約束文人,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,樂譜是也;私厚詞人,而使有才得以獨展者,亦樂譜是也。”樂譜之外,戲曲舊有的程式、排場,都是李漁創作擬話本的靈感起源。他只需求“小變其形”地移用過去,就處理了小說的取材題目。其小說的故事焦點,往往是對舊有形式的逆向思想。如將佳人才子故事套用到異性戀故事上的《男孟母教子三遷》,佳人尋求才子釀成的《眾美齊心奪佳人》;佳人才子終成家屬,釀成奇丑奇臭的闕里侯與才子團聚到老。沒有窠臼、程式就沒有笠翁這些讓人線人一新的小說。因有成法和門路可循,才幹稍更服飾,就別出風神,年夜受接待。笠翁的小說和傳奇構想方式出自統一機樞。小說之稱為無聲戲,恰是小說對戲劇藝術技能的依循鑒戒,是在對戲曲程式中的依傍中的求新。

“無聲戲”這種小說不雅念,以戲曲格套做昭雪文章的構想方法,使李漁解脫了稗史小說必定寫實的舊不雅念拘縛,天然而然地發生了“事無所本”、“憑空結撰”,虛則虛究竟的虛擬不雅念。這是小說史上的一猛進步。

二、以小說為“無聲戲”,是對文學性虛擬的確定。以戲論文,實質上是把小說視為虛擬的游戲。虛擬這個概念,在小說史上相當難產。唐代之前的小說基礎上被紀實不雅念所擺佈。如魯迅指出的,唐人始有興趣為小說,也就是停止自發藝術虛擬。可是,唐傳奇作者們在“征奇話異”之余,往往在篇末把故事的講述者、時光、地址、聽眾逐一交接明白,以示故事的真正的性。如元稹的《鶯鶯傳》:

貞元歲玄月,執事李公垂,宿于予靖安里第,語及于是(張生與鶯鶯故事)。公垂卓然稱異,遂為《鶯鶯歌》以傳之。崔氏奶名鶯鶯,公垂以命篇。

如許一種“講故事”的情形設置,仍是出于守信于讀者的“實錄”不雅念的影響。直到明代,虛擬才被文人們逐步接收。如謝肇淛說:“凡為小說及雜劇戲文,須是真假相半,方為游戲三昧之筆。”在切磋戲曲創作之時,“貴幻”、“奇教學幻足快俗人,而不用根于理”(袁于令)的看法更為罕見。所以,李笠翁的“無聲戲”不雅念的實質就是將小說創作向戲曲挨近,使小說取得了藝術虛擬、藝術想象的不受拘束。這在小說史上是具有嚴重意義的。它使小說從自古以來的“實錄”、“稗史”的寫實不雅念中擺脫出來,給了文學性的虛擬以公道性。

李漁并非沒有看到小說與戲曲間的差別。他指出“紙上之憂樂笑啼與場上之離合悲歡”“似同而實別”。小說要“好看”,戲曲要“便口”。李漁的“無聲戲”小說不雅,是對話本小說扮演和講述情形的某種回回。話本本是行動文學,是用戲劇性的情節人物感動聽眾。晚期平話人的伎藝重要是模擬人物口氣,像《快嘴李翠蓮》《西山一窟鬼》,都含有相似戲劇性的扮演原因,平話人一張嘴“天然使席優勢生,不枉教坐間星拱”。話本敘事構造簡練純真,“講論處不滯搭,不絮煩”,其精華是一事統攝一直的簡略構造,光鮮的人物抽像、快節拍的情節,以人物吵嘴舉措扮演其成分、性情等,自己就含很光鮮的戲劇性。這種舞臺性特色在馮夢龍的“三言”中獲得了改革。他誇大“文心與俚耳相協”。俚耳是行動文學的聽眾,文心則是雅文明的,具有深入內在的文字。如《賣油郎獨占花魁》《蔣興哥重會珍珠衫》等經典作品,情節停頓緊張細致,在探聽人物心坎隱微和細節上平展細描,這種“深度”的、平庸化的小說,開端指向了私家化、外向性的瀏覽。但在“三言”之后,來自平易近間的機靈風趣和笑劇精力,在文人小說中釀成了嫉憤的怨言和嘲罵。后者的故事或多或少地掉往了自力性,有淪為群情注腳之虞,戲劇性的場景更是簡直盡跡,擬話本藝術日趨衰敗。

李漁將戲曲“貴幻”的藝術尋求,應用在擬話本創作中。所謂“非奇不傳”,他的小說在情節上的陡轉偶合,是戲場關目中的出奇變相。如《譚楚玉戲里談情 劉藐姑曲終逝世節》,男女主人公在戲臺上扮演《荊釵記》“投江”一出,借戲文抒產生離逝世別之情,是典範的“戲中串戲”的程式變形;小說人物對話和心坎描述都如戲中腳色的臺詞,簡練外化,不需“沉思而后得其意之地點”。在人物設置上,依循著“稗官是傳奇底本,有生旦不成無凈丑”的準繩,讀者可以依據腳色等待,作出輕松的反應,激發笑聲。李漁在《閑情偶寄·詞曲部》的一段話,暢言文學性虛擬為創作者帶來的如造物主那般的快活:“未有真境之隨心所欲,能出幻景縱橫之上者。我欲作官,則剎那之間便臻榮貴;我欲致仕,則轉盼之際又進山林;我欲作人世佳人,即為杜甫李白之后身;我欲娶盡代才子,即作王墻西施之德配;我欲羽化作佛,則西天蓬島即在硯池筆架之前小樹屋;我欲盡孝輸忠,則君治親年,可躋堯舜彭篯之上。”在阿誰由翰墨組成的世界中,李漁以為作者是無所不克不及的:可所以蓬菖人高官、可以做人世佳人、娶盡代才子,又能羽化成佛、建不世之功……幻景縱橫,全由自我做主。多么不受拘束安閒!酣暢淋漓!這是羅貫中、馮夢龍等小說作者不敢宣之于口的霸蠻權利。

三、“無聲戲”的不雅念用游戲的、笑劇的主意,從枷鎖中開釋出小說的活力。自從馮夢龍用《喻世明言》、《醒世恒言》和《警世通言》為“三言”定名,明末清初的擬話本集呈現了《型世言》、《照世杯》、《清夜鐘》等一大量微言年夜義的堂堂項目。從這些小說集的定名中,就可以看到,淺顯文學對文以載道、品德說教的正統文學的高攀。文人們用激烈的情感化說教,籠罩了來自平易近間平話的文娛精力和風趣襟趣。到《型世言》和《照世杯》一類擬話本,作者更急于救世,大批的說教之辭,味同嚼蠟的故事人物,廢弛了讀者的胃口。“無聲戲”的小說不雅念誇大了瀏覽的淺近性和文交流娛化。“戲文是作給不唸書之婦人小兒同看,故貴淺不貴深”,是逢迎小說讀者現實興味的一種敘事形式。

宋元話本是訴諸聽覺為主的感官藝術情勢,人物情節類型化和論述套語等行動文學特點,使兒童婦女和不識字者也可以“聞而如見之”。所謂聞而如見之,起首是有光鮮的抽像性和戲劇化情節。擬話本是由文人寫作,供應小我瀏覽的文本,在離開“聽——說”藝術的經過歷程中,小說作者把握了更多自立權利,可以使作品在思惟意蘊、小我作風的深入與自力方面走得更遠。但“讀——寫”形式的深度文人化,卻限制了作品在通俗讀者中的普及性和號令力。像李漁如許靠賣文糊口的作家,關懷的是市場和生計。在明清,戲曲是擁有最多受眾,廣受接待的藝術情勢。在北裡瓦舍之中,“措辭”和戲曲都是現場扮演的身手,李漁將小說稱為“無聲戲”,標榜小說的民眾性,在某種水平上使擬話本又回到民眾化傳佈的層面。在以小說為消遣文娛的實質上,李漁的小說更接近宋元平話,而非警告連篇的文人擬話本。

他用游戲消解小說受史傳文學、雅文學規范而日益質枯凝滯的作風,驕傲地傳播鼓吹:“惟我填詞不賣愁,一夫不笑是吾憂”。李漁小說也采取教化之論,但填詞之為游戲的實際,修改了明末擬話本文人的正統說教。李漁宣稱“年夜約弟之詩文雜著,皆屬笑資。以后向坊人購書,但有展閱數訂而頤不疾解者,即屬贗本。”他的風趣感讓道貌岸然的警告、教化變了滋味。

李笠翁的“無聲戲”說呈現的佈景是明清之際戲曲藝術的風行。與李漁同時的尤侗,就稱“六合一戲班”,稱其詩集為“即是吾家院本,供民眾手拍”(尤侗《西堂雜俎一集》,卷五) 李漁之后,僅從小說集的定名看,就有《紙上春臺》、《筆戲班》,此中篇目也徑名為“第一戲”、“第一本”,都是師仿“無聲戲”之說者。李笠翁的作品傳播海內,對江戶時期japan(日本)文娛文藝發生必定影響,岡晴夫稱他為“戲作者”的前驅,即不言自明的虛擬、游戲三味和無用的文學。

總之,李漁小說能成為清代口語短篇小說的俊彥,得益于他的“無聲戲”之小說不雅念,但“無聲戲”之說弊病也是顯明的。起首李漁將小說當作無聲戲劇,將一個“戲”字橫在胸中,將戲曲關目標隨便點綴,代替了擬話本由“三言”奠基的細致模擬實際的敘事性。小說中人物的對話、認識甚至場景都模擬戲院不雅念、舞臺扮演般的純真明快。“三言”中寫販子日常瑣事的氣氛、神韻,難以在舞臺劇式的場景中呈現。其次,李漁抱著舒郁解憤,自健脾胃的目標創作,戲曲周遭的狀況的預設,包管了創作主體盡對的話語權。創作主體的盡對權利,意味著對瀏覽者主體感性的褫奪。戲曲表演是在公共場所,不雅眾的懂得和反應被扮演者和世人所牽引,作品偏心友愛的人物性情,強化的是社會的和公共的生涯,是對那時社會採取規范的反應。這些特徵在話本的平話語境中有部門表現。文人創作的小說純為瀏覽的目標,而瀏覽的天性則有利于構成私家性的和外向性的自我。讀者的感性瀏覽不適于作者為所欲為的自我展示。第三將小說視為“無聲戲”,勢必使情節過于翻奇弄巧。明清戲曲情節形式尋求偶合別緻,李漁寫小說,如寫戲曲那樣“考古商今,處處搜古跡”。像《女陳平》、《回正樓》、《十巹摟》之類,是以牽合關目,情節雜湊。戲曲的實質是以抒發感情為目標,小說則要尊敬故事和人物真正的性和內涵邏輯。過于尋求戲劇化使其擬話本成績難以超出“三言”。

在當今文壇,小說和影視劇互為依存的貿易傳佈方法,比李漁的時期更受人們的追捧。作為一種景象,李漁的“無聲戲”實際至今仍有分析、鑒戒的意義。

(作者:王昕,系中國國民年夜學文學院傳授)

發佈留言

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。 必填欄位標示為 *